不要害怕徒劳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 yǒu)《云》这张碟,5月31日的搬离朝( cháo)阳路上让我发现了它。我( wǒ)记不住导演的名字,据说( shuō)他很有名。连有些演员的( de)脸,我都没看清。

但没关系( xì),这部片对我来说几乎没( méi)有瑕疵。它慢慢的展开上( shàng)世纪90年代的阿根廷布宜( yí)诺斯艾利斯,它永远在下( xià)雨,车和人永远在倒行,这( zhè)有些让人抓狂,但不能真( zhēn)的抓狂,因为雨已经下了( le)1700多天,它就是这些人的宿( sù)命。

在这座城市里,官僚腐( fǔ)败,警察作恶,钱势横行,小( xiǎo)人物随时可能被剥夺,被( bèi)殴打,被枪打穿,扭曲着死( sǐ)去。卑贱中最让人痛苦的( de)成分,就是卑贱中的痛苦( kǔ)本身——你的生命,你的感受( shòu),都被判定为没有意义,谁( shuí)会理你。这种时候,最麻烦( fán)的就是还有一个“你”在你( nǐ)的感觉里,因为它恰恰就( jiù)是真正要被打击的对象( xiàng)。

在码头边有一座破旧的( de)镜子剧院,它曾经辉煌,用( yòng)巨幅的戏剧家头像作为( wèi)装饰,如今已经如此败落( luò),内外处处都显示出已经( jīng)无可挽回地被抛弃的痕( hén)迹。它的核心人物是一个( gè)疯狂的老艺术家,围绕着( zhe)他,有一个被艺术吸引的( de)羞涩年轻人,一个闯荡京( jīng)城梦想成名的外省美女( nǚ)——她自以为热爱戏剧,其实( shí)能够出售的只是她的大( dà)腿,一个擅长唱歌的退休( xiū)穷老头儿,一个仍然在舞( wǔ)台上穿紧身衣扮徐娘的( de)沧桑女人,如此等等。每晚( wǎn),他们以极廉的票价,为几( jǐ)十个观众上演原创戏剧( jù),他们在舞台上笑、哭、喊,总( zǒng)是在表达某种奇异的、激( jī)烈的情绪。

这些人,尤其是( shì)这个老艺术家,总是以为( wèi)艺术神圣,而剧院是城市( shì)和社区灵魂所系,但他们( men)解释不了自己和剧院为( wèi)何已经如此潦倒,连电费( fèi)都交不起,大家不得不各( gè)自想些典当之类的法子( zi)为生。一个通知来了,是中( zhōng)国人太熟悉的情节:码头( tóu)要拆迁,要进行现代化的( de)改造,剧院自然也在其中( zhōng)。据说市民已经不再需要( yào)戏剧,而需要一个商场。于( yú)是老艺术家开始在官僚( liáo)中间穿梭,和他们的谎言( yán)、虚伪、回避搏斗,竭力论述( shù)剧院应该续存。

与此同时( shí),大家都要给自己找一份( fèn)活路。外省美女拼命想挤( jǐ)进电视台,但处处碰壁,越( yuè)混越惨,最终沦落到要去( qù)做变相妓女。至于那个老( lǎo)头儿,原来他一直都在为( wèi)一份退休金而抗争,这种( zhǒng)努力是如此绝望,如同一( yī)只快死的小爬虫想穿越( yuè)最宏丽的迷宫,没有人搭( dā)理。他们想发怒——但谁会在( zài)乎他们发怒呢?

一个正义( yì)的老律师和这些人同在( zài),他的半生都在和官僚体( tǐ)制斗争,谜一样的文牍和( hé)程序都没有耗尽他的坚( jiān)持。非常重要的,还有一个( gè)快乐的年轻人!他自带一( yī)套设备,报道孤独和离散( sàn)的人和故事,让他们通过( guò)他的电台相聚,并感到鼓( gǔ)舞,这个小小的电台叫做( zuò)“期待之声”。

老头儿终于还( hái)是得不到他的退休金,于( yú)是他决定发疯——被认为没( méi)有意义的生命用这种方( fāng)式来表示决裂。在精神病( bìng)院里,“期待之声”为他举办( bàn)生日晚会,朋友们通过电( diàn)台送来祝福,他宣布自己( jǐ)不想离开病院。与此同时( shí),年轻女演员感到自己已( yǐ)经挣扎到了边缘,而老艺( yì)术家则意识到,自己能抓( zhuā)住的只有这个剧院,他的( de)生命已经是如此荒凉。

人( rén)们用鲜花在葬礼上送别( bié)退休老头儿,阴湿的雨是( shì)多么凄清。不过不知不觉( jué)间雨停了——拆迁的判决降( jiàng)临了,机器的队伍轰隆隆( lóng)逼近要摧毁剧院了。老艺( yì)术家疯狂地奔跑着,他想( xiǎng)把剧院变成一座堡垒,他( tā)登上房顶,向机器宣布,要( yào)拆掉房子,就要先杀了他( tā)。在他的歇斯底里中,机器( qì)悄然退却,然而留下的安( ān)静却充满了紧张,谁都知( zhī)道所谓的命运是无法避( bì)免的。

这种时候能干点什( shén)么呢?日常生活已经没有( yǒu)了,只能做些夸张的事情( qíng),就是演戏,但谁来看?既然( rán)没有观众,恰恰就说明这( zhè)一切都是虚妄。但“期待之( zhī)声”还在播音,它召唤人们( men)走出城市的角落,把剧场( chǎng)坐满。人们在广播声中聚( jù)集过来了,剧院开始了它( tā)最后的、华丽而衰败的、奇( qí)特的演出。

这部片始终缓( huǎn)慢,除了最后一段之外没( méi)有连续集中的情节。它可( kě)以随意插入慢动作,那些( xiē)倒行的步伐像漂浮一般( bān)哀愁,雨、歌声和旁白也是( shì)。它不回避小人物们自己( jǐ)的种种难堪,大部分时候( hòu)他们破碎的对话和活动( dòng)其实都是在徒劳地躲避( bì)一个或另一个判决。它没( méi)有正气凛然,不给出关于( yú)未来的承诺,它似乎在告( gào)诉人们,现实和生活就是( shì)包袱,但你只能背这它们( men)去继续,这不是什么乐趣( qù)所在,但是,最终,某一种尊( zūn)严是可以和深感卑贱并( bìng)存的,让你在无望中仍然( rán)获得存在感。

剧院将消失( shī),但“期待之声”会继续存在( zài),这两者之间在不必明言( yán)地相互传递着某种使命( mìng)——关于文化的,创造的,记忆( yì)的,阶级的,社会公正的,人( rén)和人之间的连接的。没有( yǒu)什么比人和人的连接更( gèng)重要了,即使这些人为数( shù)很少,即使他们都很卑贱( jiàn)。关键并不在你是否有本( běn)事和权力相抗衡,你的努( nǔ)力能达到什么“目的”,而在( zài)于通过与一个两个三个( gè)人的连接,终究会有一些( xiē)东西会被创造出来,并且( qiě)传播出去。所以,在这个过( guò)程中,不要怕被辨为徒劳( láo),而且徒劳本身也可以成( chéng)为一个被体察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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